不被遺忘的自己
下機時間是早上五點多,我睡了很久,除了吃飯的時間我都在睡,醒來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很熱、很乾,跟台灣的溼冷相差甚遠,他們把我的手機鎖在機場置物櫃,我不擔心,我告訴自己跟這身外之物十三天後再見。
簽署隔絕網路與3C的生活後,有點孤獨,但也有點清淨,一切都變得很陌生,只能開口問人,開始有很多時間去觀察別人、開始更認真與人相處,也開始更注意自己。
在澳洲我期待每天早餐的小菠菜,享受的同時它又提醒了我這裡不是家鄉,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很忙,我不想打擾大家,我也開始想找到自己可以忙碌的事,我只能與這陌生小房間長時間且專注的相處,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分心,我把東西移過來又搬過去,把行李箱打開又闔上,動了幾次房間內的擺設,我翻了翻帶的兩本書,卻也因對這新環境的好奇與緊張而失去閱讀的興致,最後把隨行包包裡的兩個充電寶與充電線拿出來放入行李箱,我想我這十四天都不會用到。我發現住的地方沒有時鐘,我關上房間大燈之後,以往都會使用手機的手電筒照著地板的,這時我只有雙手,於是我摸著黑走回床邊,躺平前,我正習慣性的想拿手機調鬧鐘,用手摸了摸床,找不到手機,我笑了。來澳洲的第一天,我慢慢意識到,我失去了一些東西,那是我習慣且行之有年的人生步驟,那是無形的安全感,原來,我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充電。
在陌生的環境裡,有限的已知下,我想我必須對自己非常誠實,別說承認脆弱不需要勇氣,很多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做了很多蠢事,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我英文程度有限,尤其聽不懂澳洲口音時,及對方講太快時,我excuse me 已經講到第三遍,連自己都會不好意思,但我沒辦法使用google或任何翻譯軟體,每日去的地方及專有名詞只會越來越多,隨著對方的表情與不耐煩,我習得無助感非常強烈,人的習得無助感往往好發於嬰幼兒時期-哭鬧但大人不與理會,或是好發於失戀時-怎麼努力都對方都置之不理。習得無助感每日每時不斷累積且幫我複習著回憶,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我還是不會好多單字,我再努力一點好了,還是有更多聽不懂的單字在等著我,我每日不斷面對更多人對我疑惑的表情與更多的未知,很想放棄但又不能放棄時,我只好假裝自己懂,也許這一切會比較容易,也許我假裝懂了之後,對方再說幾句後,我也可能會抓出一些重點了吧?只有假裝懂,我才可以不用一直打斷對方說話或面對更多疑惑或可能發生的不耐煩,只有假裝懂,我才不會顯得我跟這個世界那麼格格不入,我卡在愛面子卻又無知又無助的狀態。因為我開始對自己假裝了,就等於我開始對自己不誠實,於是開始慢慢的不踏實、開始自我否定、也害怕更多且持續性的習得無助,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我找不到跟自己獨處舒服的方式,我不喜歡這時候的自己,我開始笑不出來,也不想講話。
持續擴大的負面意識會一直累積跟上升,這會讓我減低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慾望,我自己都顧不好了,怎麼有力氣顧別人呢?負面意識讓我開始放大各種各樣對我的限制:不能用手機、不知道時間、不敢亂跑怕走丟、沒有鬧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時間、不知道離出門還有幾分鐘可以準備、不知道自己出去走走會不會逛太久拖到時間、不確定方向、不確定這陌生環境對我是否善良…等等,諸多限制及擔心影響行程下,只好放棄自己想做的事,我開始覺得自己對人生沒有選擇,於是開始越來越不期待每日早晨的開信時間,我覺得我辦不到很多事情,但好像我別無選擇,是這世界逼著我進步,但我現在不想進步,我很想在原地休息、很想逃回台灣、想拒絕任何改變與突破,我想去我熟悉的環境、接觸我熟悉的人、講我熟悉的語言、有我熟悉的文化,我找不到在這舒服自在的方式,其實,最可怕也最真實的是,我找不到的其實是我自己,這是我來澳洲的第五天。
我開始覺得自己像在當兵,或是參加集中營之類的,跟著不認識的人住在一塊,被要求完成某些事,不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標,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在這。也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孤立的獨居老人,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會去哪、知道明天大概行程是什麼,在外地聽到或看到不懂的東西大家可以查,但只有我個人與這網路組成的世界是脫節的,我要改變將近20年依賴手機的習慣是很難的,像是跟一個永遠會幫助也不會拒絕你的家人分開。沒有手機的日子,我對外詢問是會被拒絕或被敷衍的,google永遠不會拒絕你,還會給你很多方的意見,夜深人靜siri還可以跟你聊天。這樣的狀態下,同時間我比別人進步的慢很多、也比別人知道的少很多。我開始覺得自己追不上大家、覺得自己笨,我只想放空、把自己大腦登出,好像直接放棄一切會最輕鬆,腦中開始排列組合各種可能擺爛的方法,開始討厭任何被支配的狀態、被要求、被命令、被建議、被施予幫助,這些都讓我壓力很大,有些喘不過氣,我開始覺得我的面相有些改變,這是我在陌生的澳洲且沒有手機又對外失聯的第七天。
每天晚上在我自己的小房間是我最放鬆的時刻,我不用假裝任何事,我只需要面對自己。巨大的沮喪讓我開始思考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在澳洲還有七天,我得找方法救我自己,我得先對自己誠實。我開始思考負面情緒背後真正的原因,思考我到底為什麼不開心?
我想我是害怕的,我害怕失去自己。我慢慢理解到:當一個人自由且自律的時候,他就越可以自信。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時間及行程、如果我可以對人生有自主權、我可以多很多時間好好安排自己、替自己做決定、可以有更多心理準備、我可以未雨綢繆。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時,我就得一直幫自己收拾殘局,我每天都在解決自己的遲到、說錯話、搞不清楚狀況、理解能力有問題,我在一直幫自己擦屁股的同時,也間接承擔了自己因太多無知而造的孽,我覺得我的自尊受損且沒有自信,所以我才會開始不喜歡自己,我唯一能決定的是我可以刷卡,於是我開始亂買東西,我想要做一些有自主權的事情,我想對自己好,找方式讓自己好過些。
行程很緊湊,在不知道會去哪的狀態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支懷錶,但過一天後就沒電了,擁有時間的片刻讓我稍微有點安全感,但無奈的是我改變不了在這的現況,我對現狀不滿卻無法選擇。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小學的時候,一樣沒有手機、一樣過著被支配的生活、一樣有著各種無知、一樣沒什麼選擇、甚至還沒有錢,但我記得我很開心。也許我要思考的是:為何我以前可以但現在不行?我應該要回到那時候的生活習慣,也許我就可以找到自在的方法了。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大家都跟我一樣沒有手機,所以我覺得世界一切很公平。但我要公平有意義嗎?我早就知道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也許小時候的我根本不覺得自己需要手機,但我現在因為別人有,但我卻無法這樣活著而憤恨不平。我開始認知到:慾望是比較而來的。所有的事情都一樣,其實,我最該做的是要跟我自己比。
我想小時候沒有手機可以自在的活著,最大的關鍵是放鬆,小孩子大多比大人放鬆,到哪都能睡、都能吃。也許小孩因為沒什麼好失去的所以放鬆,也許因為小孩不想控制自己也不想控制別人而放鬆,那某程度代表願意把自己交給這個世界。人死後本來就帶不走這世界的什麼,那我到底在害怕失去什麼?也許我們都應該要把自己交給這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只是這個世界的其中一個小螺絲釘,好多個小小螺絲釘讓世界完整的運行,每個人都很渺小但都很重要。也許我把自己放太大了、也害怕失去任何事,所以想要控制、想要把一切抓更緊、也因為對自己及這世界不坦承,所以很緊繃也愛面子,我應該讓自己對這世界坦承到彷彿自己像透明。也許我放鬆了,這個世界會帶我活出最像我本來的樣子,沒有任何的框架與限制、像水一樣,去到哪就在那用一種適合那個地方的狀態游走,不用太用力去堅持自己本來的狀態,沒有非怎麼樣不可,就會找到自己舒服且自在的樣子,我得練習把我自己交給這不熟悉的一切,我才能打開心胸接受任何可能,包括接受我自己的各種可能,這也是一種對自己的一種寬容與愛。
在澳洲的第十一天,我的傻瓜相機快拍完了,我開始期待照片洗出來的樣子,即便是我亂拍或光源不足時按下的,只因為那個當下對我來說是特別且不可取代的。就像每個人,都是由一些特定的細節所組成的,每個人都是那麼的特別且無法取代,你是如此特別,我自己也是、這次澳洲行也是。
我已經漸漸習慣脫離網路世界,如果我把自己搞丟了,就站在原地等人找到我,等的時間我也可以好好的觀察四周,我開始對自己說「沒關係」,我開始覺得一切都變可愛。
領手機的日子來了,很緊張,我不知道在緊張什麼,應該要高興啊?坐去機場的路上一度很想哭,這時候手機已經不只是手機了。原來,我在意的是,我愛的人有沒有試著聯絡我?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有想我嗎?我以為我這麼怕高的人,跳傘完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原來,我還有害怕的事,我還害怕被在乎的人遺忘。
看到我的家人朋友在群組討論今天16號了,景嵐拿到手機了吧?其實很感動,很像當兵被懇親,我重複的在不同群組錄影報備自己的狀態,以前只有書信的時代,要聯絡一個人有多難啊,要更珍惜現在網路發達的時代,可以好好關心愛的人。
我想,沒有人喜歡被遺忘。願時間再長、距離再遠,我們在這世界永遠都不要遺忘彼此,也願我們都用一種放鬆的愛去對待自己、練習對自己誠實、找到自己害怕的事,包容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才能看見真正那個放鬆無懼的自己,也許我們也才會知道怎麼用放鬆的愛去善待別人,我們也才更能接收到這世界更多的愛。
張景嵐 2019/12/28